潘多:永远向上的姿态
“只要我还有一口气,就是爬也要爬上珠穆朗玛峰顶峰!”
文/《瞭望》新闻周刊记者黄兴许万虎
世界首位从北坡成功登顶珠穆朗玛峰的女登山家潘多,近日因病离世。从贫苦的农奴到“珠峰第一巾帼”,她用手中的冰镐,向世人诠释出生命中“向上的姿态”。
从小农奴到登山家
1939年,潘多出生于西藏昌都地区江达县的一户农奴家庭。6岁起她便为领主放牧,与牛羊为伴。8岁时,父亲不幸去世,她随母亲背井离乡,一路乞讨来到父亲的老家——日喀则,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便雄踞于此。或许是命运的安排,25年后,在日喀则,潘多成为世界首位从北坡成功登顶珠峰的女性。
来到日喀则后,潘多与母亲依靠织氆氇过活。12岁那年,母亲病倒了,潘多接过了养家糊口的重担。待母亲身体好转,娘俩又背起沉重的木箱当起了背夫。好景不长,潘多的母亲被繁重的劳动压垮,过早离开了人世,孤苦无依的潘多又辗转到了拉萨。1958年,潘多成为拉萨西郊七一农场的一名种菜工。这一年,中国登山队队长许竞带队来到七一农场挑选登山队员,潘多被选中。
潘多曾回忆说:“当时教练披着军大衣,踩着军靴。我和其他藏族女孩子,都以为这是要招兵,就去试了试。”
在登山集训队,小潘多顺利地通过3次选拔测试,以优异成绩正式成为中国登山队队员,也由此开启了她的“攀登人生”。
进入登山队后,繁重的体能训练轮番抛来:每天除了长跑、举重、跳鞍马外,还要接受严格的登山技能训练。凭借苦日子磨练出的坚韧性格,潘多很快脱颖而出。
在队友的记忆中,潘多的身上有股不服输的精神。登山和训练中,不论是跑步还是负重行军,她从不落后男队员一步。
艰苦的训练锻造了潘多强健的体魄和扎实的登山技能。1959年2月4日,20岁的潘多第一次攀登雪山,成功登顶海拔6330米的唐拉堡峰。自此,这位年轻的女登山运动员便一发不可收拾:慕士塔格峰、公格尔九别峰等海拔7000米以上的山峰接连被她征服。
慕士塔格峰位于我国新疆境内,海拔7546米,山峰冰川林立,犹如银须飘动,巍然屹立于帕米尔高原上。当时,世界上还没有女登山运动员登上这么高的海拔。
在适应性行军中,头痛欲裂、心跳加速、恶性呕吐等高山反应接踵而来,潘多她硬是咬紧嘴唇,一声没吭。突击顶峰那天,潘多和队友顶着10级左右的大风,踏着膝盖深的积雪一步步向上攀登,每前进一两米就要趴在冰镐上休息片刻。靠着一点点艰难的挪步,潘多和其他7名女队员登上了慕士塔格峰顶峰,打破了当时世界女子登山的最高纪录。
两年后,潘多又与队友登上了慕士塔格峰的姊妹峰——海拔7595米的公格尔九别峰,第二次打破世界女子登山的高度纪录。但从顶峰下撤时,5名队友不幸遇难,潘多自己也被雪崩掩埋,身体多处受伤,最终她与死神擦肩而过。但这次山难,成为潘多心中难以忘却的痛。
登顶珠峰的“巾帼第一人”
生死考验并没有打消潘多勇攀高峰的信念。1974年,“中国男女珠穆朗玛峰登山队”组建,潘多任副队长,并随队友向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发起冲击。
登顶珠峰是每个登山人的光荣与梦想,潘多也不例外。当时她已是3个孩子的母亲,小女儿尚在哺乳期。但潘多最终决定将孩子留给家人照料,只身奔赴集训队开始了一个半月的苦练。
西藏女登山家桂桑曾两次登顶珠峰,当年18岁的桂桑与潘多同是“中国男女珠穆朗玛峰登山队”的队员。她回忆说:“阿佳(藏语意为‘姐姐’)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力量,当时我和她一起负重行军,她偷偷地往自己的口袋里加石头。从她身上,我学到了一种坚忍不拔的精神。”
1975年3月,潘多随队来到珠峰脚下。在最初的登山行动中,她被编入运输队,负责从珠峰大本营到8100米高度之间的物资运输任务。“阿佳当时已是资历很深的老登山队员,却能任劳任怨地带领运输队员们奔波在冰天雪地里,我们都很敬佩她。”桂桑说。
在几次登山行动均告失败后,登山队被迫重组第二批登顶突击队,潘多入选。经过整整5天的艰难行进,潘多与队友于同年5月21日顺利抵达海拔7600米营地。
在高山营地,漫天大雪肆虐,氧气有限,潘多和队友连续3天蜷缩在帐篷里,静待天气好转。5月24日,登山队党委通过报话机传来消息,正式批准潘多为中国共产党党员。这让精疲力竭的潘多与队友们倍感振奋。
5月25日,珠峰地区天气终于好转,突击队员们立即抓住机会奋力向上攀登,一口气到达海拔8300米的高度。
翌日,潘多一行顺利完成侦察、修路和强行军等任务,进驻海拔8600米营地。当晚,突击队召开党支部扩大会议,作为唯一的女队员,潘多含泪发誓说:“只要我还有一口气,就是爬也要爬上珠穆朗玛峰顶峰!”
越过第二台阶,珠峰便近在咫尺。可那里的海拔为8680米至8710米,是块近乎垂直、高度在二三十米的岩石,被称为“连飞鸟也无法逾越的地方”。
攀登过程中,潘多在给头顶的队员递送背包时,失去重心,身体突然向后仰翻,眼看就要掉下悬崖。生死之间,她急中生智,迅速抓住岩壁上一块突出的岩石,脚插进岩壁裂缝,控制住身体,才捡回了一条命。
“尽管有金属梯,但攀登第二台阶仍然非常费劲。当时我只有20岁出头,都感到力不从心,没想到30多岁的潘多老师很快就上来了,她身上的坚强品质让我印象深刻。”曾与潘多一同登顶、后任西藏登山队队长多年的桑珠说。
1975年5月27日14时30分,中国登山队突击队员成功登顶珠峰,潘多也因此成为世界首个从北坡登顶珠峰的女性。
桑珠说,登顶后,潘多在雪地里躺了40多分钟,配合做心电图测试,测试结果用报话机实时传回大本营。潘多在世界之巅留下的这份心电图记录,至今仍是唯一一例。
上世纪70年代,攀登装备条件非常差,氧气供应严重缺乏,登山靴也极为笨重,加上气候严寒,登顶珠峰步履维艰。桂桑说,“在那个年代,阿佳潘多能成功登顶世界最高峰,我内心里非常敬佩。她是我们妇女同胞的榜样。”
雪山伉俪
1961年攀登公格尔九别峰的时候,潘多遇到了自己的“白马王子”邓嘉善,他是潘多所在的第二分队副队长。1958年邓嘉善从西安测绘学校毕业,被分配到国家测绘总局,同年参加登山集训,被选派到苏联强化训练,曾攀登过列宁峰。
仰望高山的日子里,潘多和邓嘉善从陌生到熟悉,从相识相知到相爱,两颗年轻的心紧紧连在一起。1963年春节,潘多和邓嘉善喜结连理。两年后,他们有了爱情结晶。但潘多夫妇仍将主要精力奉献给了登山事业。由于常年在外执行任务,他们只能将3个孩子寄养在邓嘉善在无锡的哥哥、姐姐家里。
即便同是在外执行任务,夫妇二人也是聚少离多,但彼此都会为对方加油鼓劲。1975年攀登珠峰时,潘多和邓嘉善虽在同一个队,但见面机会却不多。当时,邓嘉善在海拔7500米的高山营地连续指挥了5天,为突击队设计完登山线路后正准备下撤时,碰巧遇到正在向上攀登的潘多与队友。两个月没见丈夫的潘多激动地在远处冲他挥手,邓嘉善却只是轻轻地举起冰镐,向峰顶指了指。
“我当时看他将手中的冰镐朝峰顶上指了指,就明白了,他是示意我一定要登顶。我顺着他指的方向,看到他在前方山路上细心铺好的一面面小红旗路标,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。为了保存体力,我只能冲他点点头,擦肩而过。”潘多生前回忆说。
后来,考虑到潘多夫妻长期生活在西藏、与子女分居等情况,经中央特别关照,1980年潘多夫妇调往无锡工作,一家人终于团聚。
多年艰苦的登山经历,除了带给潘多夫妇辉煌和荣誉外,还给他们留下了一身抹不去、赶不走的伤痛。就像当年携手攀登一样,两人又共同与病痛做斗争。潘多常说:“我们能走到一起,这是缘分。几十年里,我们结下了生死感情,互相关心,互相体贴,我们始终在一起攀登。”
离开登山队的日子里,邓嘉善像师长一般牵着潘多的手,带着她往前走。桂桑说,潘多的晚年,其实是被丈夫当作小孩子一样来“管着”的。前两年,邓嘉善去世,潘多就像失去了主心骨一样,身体健康状况急剧下降。
永不停歇的“攀登”
潘多随丈夫邓嘉善回到无锡后,投身体育事业,在江南度过了30多年的时光。无锡虽然没有高山,但她却从未停止“攀登”。
邓嘉善曾说,刚来无锡那会儿,语言成为潘多面临的最大障碍。“这次她面对的虽然不是直入云霄的雪山,但难度同样不小,她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,硬是帮助她很快地迈过了语言关”。
曾有无锡体育局的老干部说:“开始觉得她(潘多)是国家功臣,到无锡就是来养老的,但很快我们发现,她把登山精神带到工作里来了。”
1998年潘多退休了,上海市同洲模范学校校长程彪“三顾茅庐”,邀请她出任名誉校长。但潘多并不是挂虚名,学生们基本每个月都能看到她的身影。
潘多征服世界顶峰的勇气和精神,教育引导着同洲师生。为此,学校倡导实施了“攀登教育”,编写了《攀登精神——潘多给我们的人生启示》和《潘多传》等教材,让攀登精神在校园内外生根发芽。
后来,同洲手球联盟诞生,潘多受邀担任名誉主席。凭借多年的体育教育经验,她倾心尽力使手球联盟不断发展壮大。联盟现已从最初的8所学校发展到有上百所学校加入,“潘多精神”是其中不可忽略的纽带和精神坐标。
潘多走了,但她永远向上攀登的精神还在,巍然耸立的珠峰依旧。潘多当年在此留下的痕迹,或许会给每一个带着梦想攀登珠峰的人以更大的勇气和信念。
(编辑:SN094)